今年立春早,近山的家濕氣盡出,身體腦袋跟著混沌一片。趁週末好好把家裡有形物質到無形能量都整頓一番,充滿知識貪婪的凌亂書架也終於恢復整齊……
點燃祕魯聖木粉作為徹底清淨家中空間的最後流程,忽然想起久未服用的巴哈花精。不如就搭配一點帶來煥然一新能量的胡桃(Walnut)吧,每次感覺自己對生活新局裹足不前、無法跨越怯懦或自保的心理藩籬時,我就會往水杯點兩滴胡桃花精喝下。
面對端莊貌美的書架,自我感覺再好不過,縱使貪婪也得有條理。視線掃到前陣子剛買的新書《編織聖草》,心裡的聲音告訴我:用這本書度過剩餘的週日應該很適合。就是她了。
這是《三千分之一的森林》作者Robin Wall Kimmerer的第二本中文譯作,我等她等了好久。最初知道她是讀《真菌微宇宙》時,作者曾數次引用這本書的句子和論點來談生態描述的「陰性書寫」和非人物種的身體感。後來恰巧得知《三千分之一的森林》譯者彥如正在翻這本書,簡直興奮到模糊,就這麼等啊等的,終於把460頁的厚作迎來填充府庫。
雖然才剛讀完第五章,這麼說吧:我好久沒有遇到這麼貼近回應自己生活所感所知的書了。雖然我不是植物學家,也不是原住民,但為什麼Kimmerer的字字句句能敲醒埋藏不同身體角落的經驗和記憶?
Kimmerer在前言輕柔描述北美原住民編織聖草的方式:比起一個人咬著一股分三束的茅香草(Hierochloe odorota)編織,兩人一起協力編織這獻給土地的敬物更好。「科學、靈性和敘事交織」,辮子一般的聖草也是她說這長長故事的方式,說故事是為了修復或創造關係,因此必然不僅是個人的行動。
光是這個前言,就讓我有種不孤單的感動。更別提剛讀完的〈紫菀與一枝黃花〉中,Kimmerer在回憶申請大學植物學系時,從指導教授得到的「科學和美不能混為一談」的受挫經驗。多年後Kimmerer終於能夠這樣回應指導教授的質疑:「科學不問那些(關於美的)問題,不是因為不重要,而是以科學作為認知途徑來解決問題,還是太狹隘了。……事實上,我應該要得到的回應是,我的問題比科學所觸及的還來得廣。」
大學念中文,後來讀戲劇、學劇本創作,我在教育體制下的學習途徑和Kimmerer並不同,她在藝術和科學的選擇中取後者,我則因為理科成績差,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儘管這幾年因為接近植物才開始笨拙地展開科普研讀,我仍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是人文藝術而非體制下的理科課程。那讓作為人類的我,至少先一步構築了對人類社會文化和人性的多樣複雜有扎實的認知。這讓我後來在跨出人類物種認識其他生物和非生物時,能夠鮮明意識到:一切人類建構的科學知識不可能絕對客觀。科學家也不可能避開人的主觀所造成的框架與限制,然這並無損於科學的大部分價值和成就,甚至,現在或已到了人類能夠不假裝不在場、意識到「關係」存在於各種科學研究現場,而人類與不同物種的交互作用事實上不斷在共構生態網絡的動態之中。ING的時式正是關係的描述。
這是我深深被Kimmerer的文字撼動的原因。撼動或許太劇烈、太戲劇性了。「細微且持續地共振著」或許更合宜。就像經歷連續幾天的微幅地震,往後的日子就會經常處於一種仍在地震的感受一般,卻因此更鮮明察覺著自己的身體其實一直在動:心跳、呼吸、情緒的起落……我其實未曾靜止過。
Kimmerer的父親早起煮好咖啡,會先把第一口咖啡灑在土地上,並說「獻給Tahawus的神」。我想起我們每次登山前的敬山儀式。那也養成我一個新的習慣:到一個新的地方,會先尋找一個自然環境中的植物或動物,作為此地會否接納我來臨的預示或癥兆。正式進入前,我會用這個植物或動物來當成與地方神祇或能量致意的引路人,輕聲祈禱並告知來意。因而看到她寫:「我想像著大地也聽見我們說了什麼——她喃喃自語,『噢,這就是懂得說謝謝的那群人啊。』」忍不住眼鼻酸楚,彷彿收到大地透過她捎來的具體音訊。
Kimmerer也提到胡桃(Pecan)之於他們部落的物質、歷史與精神意義。她在這一章的文筆真是精采,用胡桃樹這個物種串起了她對祖父的記憶,族人從食用到土地族群離散的生活經驗與歷史也被她寄寓其上,而胡桃樹這樣的堅果樹在科學家眼中有著「大年結實」的特性(台灣的殼斗科樹種也是其中一員),Kimmerer則漂亮地把科學研究的觀察結合了樹種的群性意識,又扣回北美原住民是如何在國家干預和資本主義合謀下,走向私有財產制而丟失了共有土地及其潛藏的自然關係和傳統文化價值。
在讀到北美原住民認為樹木會舉行議會的片段,是另一個驚喜。之前寫嘉義樹木園的樹木與戰爭文章時,在末了我想像嘉義樹木園的老樹們會在人類沈睡時聚集開會,當時確實也想到了部落聚會所一類的意象,沒想到在Kimmerer的部落文化,他們也這麼想像群樹……
我喝了一口水,一縷淡薄的酒精味觸動我——該不會是胡桃花精引我進到這本書吧。花精名為胡桃,但依據瓶身標註的學名Juglans regia,應是普通胡桃樹,和書中的美國山核桃(Carya illinoensis)同屬胡桃科但並不一樣。儘管如此,近親的他們或許真如kimmerer所說的,彼此之間存在溝通能力。我想像Walnut進入我的體內,沿著管道腔室發出摩斯密碼般的訊息:「去讀她。去讀她。我和我的同類Pecan聲息相通。妳也該上路遇見和妳聲息相通之輩……」
遇見,然後一同編織屬於我們的聖草。謝謝妳,Kimmer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