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前,有個39歲的女性,無房無車,未婚未生,沒有固定工作,沒有豐厚積蓄,即將面臨搬家、獨居、失戀的多重打擊。(不,她的名字不叫嘉玲……)
面臨各種人生劇變的她,手足無措、焦慮異常。該如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安頓自己,還有40幾盆植物和一隻7歲公貓?她毫無頭緒,只能相信生命自有出路。於是,在正式遷居前夕,她冒著萬一鄰居看到會以為她是精神病患者的危險(但都要搬家的人還怕什麼?)站在陽台對所有盆栽誠心誠意詢問:誰願意先到新家探路?跟前山後水先攀個關係,請祂們未來好好照看我們這一家?
在一個開得利卡貨車的朋友幫助下,將近30盆植物在一個不知是不是良辰吉時的下午,浩浩蕩蕩住進了未來新家的陽台。相較於之前的老公寓大陽台,新家的陽台實在太狹小了,唯獨面對一座雜樹林蓊鬱的小山稜,她覺得哪怕陽台窄小也值得。
「山神你好,今天我家的植物先入厝,過一陣子我跟貓也會住進來,還請您多多照顧……」她站在盆栽後面,對著眼前的山稜大聲祝禱。同樣性喜怪力亂神的朋友自然不會笑她。
至於另外10幾盆植物,有的需要窗台爬藤(如軟枝黃蟬或蝶豆花),有的需要強烈光照,恐怕無法適應迎東北背西南的新家,還有幾盆則像是相愛容易相處難的情人,她實在是乏了,趁這機會結束關係也好。這些曾經的室友,一同搭乘朋友的得利卡,頭也不回離去。
如喪考妣。不,比那更糟。殺不死我的,會用其他方法再來殺我。她蹲在陽台,把她的屍體連同盆土傾倒在藍白防水布上。戰戰兢兢撥開土塊,但除了土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她沒覺得徵兆不祥,而是怪自己命中帶賽。這盆從附近花市精挑細選的紅色火鶴,打一開始就被她貼上「居家守護者」的標籤。她喚她「女王」,還特地騎車遠征隔好幾座山頭的宜家,買了一個金色花器來烘托她雍容豐沛的生命力。
剛從失戀和一場大病復原的她,變得越發迷信了。困在厚重無力感不能自拔,只好仰賴無形力量庇護自己。她依著一本叫作《神聖空間》的居家能量風水淨化手冊,把佛焰紅光般綻放的「女王」擺在新家的正中央,還特別在盆底埋了一個爬山時撿到的蟬蛻,以及一張寫滿祈願的小字條(願你守護這個家的和諧平安、願你賜予這個家豐盛的生命力blablabla)並且不忘行經女王尊前,務必殷勤讚美她的花容反饋正能量……
但半年後女王竟然命喪她家正中央。起先是一夜間葉片枯黃萎垂,花呢是早就沒再開過。她孤狗一番,料想澆水不夠或不通風,趕緊把女王請到陽台上餐風露宿努力澆灌,結果女王爛葉爛根死到不能再死。防水布上攤開的盆土又濕又臭,蟬蛻和字條俱往矣。
再見了,和諧豐盛的居家能量。再見了,紅色系植物的旺財旺桃花。再見了,被我的帶賽40歲無辜牽連的守護植物。請,謝謝,對不起。(不是這一句!)
風水真的有眷顧。她不知道自己被眷顧多少,但,這房子裡裡外外的植物,大半年她壓根無心也無力照顧,卻在疫情眷顧全台灣的時刻,讓她發現了植物與風水之間以某種秘密形式相互連結。那是人類無法取代、只能從旁媒合的關係。
起先是陽台歷經一年寒冬摧殘的植物,竟然在五月初自顧自冒出了新芽。她實在不想吹噓自己是個多不負責任的植物照顧者——女王夭折帶來的挫敗和罪惡感,讓她甚至半放棄照料其他植物。這就是妳動輒賦予萬物象徵意義的責罰。然而,植物和天地建構的意義體系比人類象徵更強大。遲來的梅雨季之前,空氣已經潮溼許久,來自東北的勁風被驅動萬物生長的南風取代,風和水傳遞的情報,植物都知道。局部死亡後的新生,他們自己hold得很好。
連帶她也被這股風水帶動的生命力鼓舞了。長達三個月幽居在家的日子,她在斗室裡進行各種居家風水實驗。黃金葛的遷徙路線從臥室、浴室、廚房,最後在客廳音響上落腳。她不知道此處的微氣候是什麼,讓黃金葛枝葉攀爬得比在陽台還快。原本在音響上長得很好的串錢藤,即便放在客廳對角陰暗的書櫃上也依然恣意生長(她發誓主要是實驗串錢藤需要的光照,把「串錢藤」放在「財庫」只是附帶實驗……)秋海棠跟萬年青竟然都喜歡在門口迎賓,枝葉茂密不說,小小花串成了她每天起床的驚喜。
原本女王鎮守的center-center,現在由再尋常不過的波士頓蕨和蕾絲蕨棲居。她發現,原來這個通風和光照都不算強的位置,可能最適合蕨類居住。她不再費力孤狗蕨類在風水上的吉凶,與其相信人類穿鑿附會創生的意義,她寧可手腳勤快點,時時幫植物更換棲地,讓植物自己跟這個空間的風生水起對話呼應。
作為獨居在此的人類第三年,她總算願意相信:我不只把自己種進這裡,穩固了根系,也終於擁有守護自己跟室友的能力,只要風生水起,我呼應。
※本文首次公開刊登於《LA VIE》雜誌2021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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