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巧不巧,在去台南白河六重溪部落前不久,我在網路上讀到一些竹篙鬼的資料。別誤會,六重溪跟竹篙鬼一點關係都沒有,千萬別在讀完這篇文章後自行腦補,把這個恬靜小而美的部落地方創生成新.心靈景點。
竹篙鬼是台灣早期風行的鬼怪之一,與魔神仔幾可齊名,依「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的考據,這種拿手強項為折彎竹子、一旦人類不察直接跨過就慘遭竹子彈飛喪命的鬼怪,早在日治時期已是家喻戶曉的靈異明星。不過,開始針對植物重建我幼兒園級的入門知識後,我一直很想知道,在台灣多達十幾種原生竹類中,到底哪種竹是扮竹篙鬼的最佳角色?
說來奇怪,童年住在林口龜山之間的丘陵地,茶園與竹林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生活場景,上下學路上,隨手抽取竹葉嫩苗,將首尾串成手環或項圈,幾乎成為我看到竹子就手賤的下意識動作,卻從未聽過大人發出竹林有鬼的威脅。長大後聽人說起風吹竹林的嘰嘎聲,夜晚聽來簡直恐怖片音效,等我終於在淡水雲門劇場旁的蕭颯竹林聽得真聲,咦,怎麼頗有幾分小型擊樂演奏會?
或許是因為我們的生活空間,早已遠離了「竹圍」(雖然全台叫「竹圍」的地方不下數百個)。按照植物學家潘富俊在《福爾摩沙植物記》的考究,竹子在早期台人生活中有多普及?光是《全台詩》中提到竹子的詩作就有486首,「而全部有關的竹的詩篇中,高達433首是敘述生活環境所用或所見之竹,極少為感懷寓意的竹」,也就是說,與其讚美竹虛心有節如君子,文人們對台人使用竹子的高密度更覺值得寫詩銘記。
被竹子團團包圍,在兩三百年前的台灣並不只是生活的寫意形容。從高雄平埔馬卡道族、花蓮撒奇萊雅族,乃至於清人來台初期構築的府城、彰化、噶瑪蘭等城區,都留下以竹為牆的紀錄。番人也好、漢人也罷,在家屋或聚落外圍種起一圈圈生長快速、枝節帶刺的竹子,這些整叢竄起的竹林,即使惡劣貧瘠的地形也照長不誤,具殺傷力的尖刺又多又密,據說連老鼠都鑽不進去,撒奇萊雅人流傳下來的抗日故事裡,竹林尖刺甚至擋下了日人槍枝射出的子彈,為族人爭取更多逃脫的時間……
Bambusa stenostachya Hackel,生平頭一遭,被科學家發表了正式學名的莿竹,穿戴一身燕尾服大禮帽步上自然史的超級伸展台。來台擔任首任植物園長的日本植物學家金平亮三也曾記錄,除了用作防禦外牆,莿竹也經常被台人用在建物梁柱、家具、竹筏、家禽飼籠、童玩、樂器等生活物件材料。
直到走進六重溪的大武壠部落前,這些文字於我如同竹篙鬼故事一般,全都屬於遠古流傳的鄉野奇談。因為是奇談,我自然不會在車子開進部落時注意到:不知何時開始,山路兩旁的植物大半成了竹林,更沒意識到接下來,我們即將投入鄉野奇談的場景裡,把傳說活生生親歷一遍。
負責接待我們的六重溪部落青年潘麒宇,在招呼我們用過當地婦女烹煮的樹薯包和甜湯後,唏哩呼嚕地就賜給我們每人一台機車,沿著來時路騎出部落。我還搖頭恍腦搞不清目標任務,只聽見早一天來的TAI身體劇場編舞家瓦旦.督喜說,要去砍莿竹,準備給麒宇的阿公教TAI的創作者們做樂器。麒宇的阿公是剛才照面過的,守著一方小小雜貨店,約莫七、八十歲的嬌小老人家。由於西拉雅失卻族語的關係,老人家說的是台語,雖然他沉默寡言的時刻仍佔多數。據說阿公熟知早期部落許多竹器的作法,所以,這次TAI身體劇場希望透過和六重溪部落的合作,向阿公學習製作目前部落幾乎沒人會做的打擊樂器。
站在路邊一大叢莿竹林前,身為漢人的我們完全呆愣,瓦旦和舞團的以新等人也猶豫著該如何下手,只見麒宇駕著農耕車以時速20公里慢慢駛來,副駕上的阿公在車子停妥後,不疾不徐下車來,一手一把抄起雙柴刀,宛如魔鬼終結者一般走向高大的莿竹,雙手俐落一劈而下!
圍觀的我們還在嘖嘖稱奇阿公的帥勁,另一頭是瓦旦等人忙不迭接手,設法把五六公尺高的莿竹放倒、鋸短、移上車。好不容易完成後,站在我旁邊的以新檢視起自己的雙臂——近身撐扶莿竹的結果,讓他的手臂留下長長短短的割刺傷。事後,當我補習莿竹相關知識時,毫不懷疑它擔任防禦工事的稱職。
那個下午直到黃昏,舞團眾人蹲在阿公面前,看他如何嫻熟地以柴刀刮除莿竹表皮的枝節皮刺,往竹身劃兩道口子,除去青色外皮,用兩根小竹枝隔起皮面與竹身,造出共鳴空間,再削上兩根擊棒,一個從前六重溪族人做給孩子的敲打樂器就完成了。那一天,擅長手作工藝的舞團成員們很快上手地完成近十個成品。困於小黑蚊和雨後悶熱的我,死活賴著只動眼不動手,卻一古腦地反覆於竹篙鬼和眼前這原本只活在阿公記憶中的莿竹樂器……
生態學大家陳玉峰近年因參與高雄內門鄉馬頭山反興建掩埋場運動,多次考察馬頭山泥岩惡地的大片原生莿竹林,進而撰文倡議以馬頭山為莿竹原生林保護區,形容遍佈於台灣西南地區的莿竹是「終極型土地公」,有了莿竹林,一向被視為荒瘠的惡地得以護育土壤與生物多樣性。看著公視「我們的島」馬頭山竹林裡被追蹤攝像捕捉到的梅花鹿、食蟹獴、厚圓澤蟹……
牠們都是「竹篙鬼」吧。我無法不這麼想。那些隱沒在荒煙蔓草、都市外圍的妖魔鬼怪,何嘗不是被漠視的生態一員?但所有的一切並非不存在。我甚至隱約期盼著,竹篙鬼啊,這個世界好需要你們,不只是你們埋藏某些族群不肯遺忘的生活記憶,不只是你們守護著其他看不見的生命,有時候,我們人類實在欠你們折彎自己,冷不防狠打我們一臉。
本文首次公開刊載於博客來OKAPI網站專欄〈沒用的植物〉
※特別感謝自然史學者朋友蔡思薇協助指正文章初發表時的一處錯誤:我把莿竹的正式發表者誤為金平亮三了。剛開始寫植物文章,連科學小常識:植物學名最後一字通常是發表者的姓氏,因此Bambusa stenostachya Hackel的發表人應是Hackel而非金平氏(Ryoso Kanehira)……特此說明,也留下一個勘誤紀錄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