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自「2000年第37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座談」蔡揚名導演之發言紀錄等內容節錄並重新整理。
辛奇導演是我的電影啟蒙老師。1956年的時候,我是個滿懷明星夢的小鬼,當時綜合電影公司在招考演員,有三千多人去報名,結果錄取12個,我是第7名。接到錄取通知第一天,我也接到通告,要在一部電影演男主角石軍的同學,算很重要的男配角。那時候很高興,明星夢實現了,到現在,晚上還會爬起來偷笑。
同一年,辛奇導演跟徐守仁、李川合組一個「中興電影實驗社」,在西門町復興國小的教室教表演。當時學表演要收錢的,但中興實驗社不用錢,要考試,大概有一千多個人去考,只收四、五十個,我也考上了,運氣很好,不過當時辛奇導演看都不看我,也沒跟我說過半句話,直到1964年我第一次主演他的電影《天災地變彼一夜》,當時我已經是大紅牌了,他對我也很客氣。拍他的電影三、四年後,我才跟他說,你是我師傅、是我啟蒙老師,他就知道我是他在中興的學生。後來,我們變成很麻吉的朋友,我曾吐槽他年輕時很臭屁,我說,因為你去日本念大學、搞戲劇,學問比較好啦,他說,沒有啦!不是啦!我是躲二二八躲到嚇到才這樣的。
辛奇是1957年開始當電影導演的。56年他先幫蔡秋林把歌仔戲劇本《范蠡與西施》改成電影劇本,後來是李泉溪導的,1957年他第一部導演的是《甘國寶過台灣》,第二部《薄命花》因為老闆錢不夠,拍了快一整年才拍好,第三部是《妙英飄零記》。前三部片的票房都普普通通,不理想,第四部《恨命莫怨天》是改編張文環先生的小說《閹雞》,他很認真用心,也很有理想,當時就用大樂隊在拍攝現場演奏配樂,是誰都想不到的。這部片的製作成本也很高,但上演的結果呢?賣座還是普普通通,他沒辦法,就退出電影界,去國華廣告公司工作,沉澱了四、五年才又回來拍電影。復出後合作的攝影師是洪慶雲,對他的幫助很大,結果他後面就很順利,變成很成功的導演。
憑良心講,辛導演是一個很理想性的導演,以前拍台語片,大部分題材是家庭倫理或情愛,像我那時拍的《燒肉粽》、《愛你到死》,而且我不能演反派喔,我拍兩百多部電影沒有演過一部反派,因為觀眾不能接受。但辛導演的戲就比較多元化,他也會拍《三聲無奈》、《燒肉粽》這種家庭倫理片,但一有機會他就會跳出常軌,拍他喜歡拍的電影,比如《地獄新娘》、《危險的青春》、《雙面情人》、《天災地變彼一夜》……那時候一般人不會想到要拍嘉義地震,還要搭景、還要拍房子燒掉,弄得很麻煩,但他有這個理念,就會去克服,而且也剛好遇到一個肯支持的新老闆,這真的不是常常有。當時我是演員,還不太懂,後來自己當導演,回顧一下才發現,原來他在台語片的時代,就能拍出那麼多的題材。
提到這個新老闆,我就想起辛導演跟我講過他們的一個往事:1964年,他剛重回電影界拍了兩、三部戲,有一天有人跟他說,有個新公司想找你,辛導演就去跟那個老闆見面。一見面,兩人都不認識,老闆就問說:「你是新導演?」「是,我是辛的」,一談話下去很投機,就拍了《天災地變彼一夜》,接著又為這間公司拍了幾部戲,讓公司名利雙收,後來老闆跟他說,「其實我當初要找的是沒拍過電影的新導演,怎麼七找八找,卻找到你這個辛導演,也算是我的福氣,我是瞎眼雞去啄到死老鼠!」
《天災地變彼一夜》也是我第一次當他主演的片。在講這故事給我聽時,辛導演笑得好開心,是我印象中他笑得最美最開心的一個笑容。他拍這麼多部電影,最喜歡的三部是《求你原諒》、《天災地變彼一夜》跟《後街人生》,很巧合,這三部片男主角都是我,所以他常常吃我的豆腐說,你永遠是我的最佳男主角。在我心目中,他也永遠是我的辛導演。
辛導演有很多資料,不只跟我講,還用寫的給我,因為他覺得我比他年輕十五歲,可能可以多活十五年,所以一些點點滴滴都跟我說。這裡就要說到他一直很想拍但都沒有拍成的兩部電影,是他最遺憾的電影。
第一部是《沒有祖國的人》,這故事他跟我說到、唸到我都快耳聾了。《沒有祖國的人》講一個台灣人被抽去當日本軍伕,日本失敗後回來台灣,又被國民黨抽去當兵,去大陸打共產黨,結果在大陸被共產黨抓去關,後來放出來,卻不知道他算哪裡人,台灣人不接受他回來,說他親共,共產黨又說他是國民黨派來的……我聽了覺得這個比較麻煩,那差不多是1969到70年時,沒有人肯投資他拍這種戲。
另一個故事是鄭芝龍,在我們一般印象裡,鄭芝龍是負面形象的人物,但辛奇導演蒐集了很多資料,甚至還有一個劇本在我這邊,他認為鄭芝龍才是英雄,因為他當時的行為,有人稱之為海盜,但那個時候,他的治理跟政府其實差不多的,也做了很多好事,只是後來娶了日本老婆、生下的兒子鄭成功是反清復明,是正派,他就被抹黑了。辛導演一直想拍這部片,如果現在來拍,你們肯投資六億就可以拍,因為要有海盜、要有船、佈景又要全部像當時……這個夢,他也做了很久。
辛導演是一個很有氣質的導演,到八十幾歲時也都還很有氣質。我敢說我對他是非常了解的,因為到他過世為止,大概有十幾年我們每隔兩三天就會見面。他後來跟兒子住在桃園,因為身體的關係,家人都沒讓他吃油膩跟葷的東西,他太太還在阿里山租一塊地,種明日葉搗碎來給他吃,很照顧他的身體。但我說,那是你家的事情,我都帶他去吃好吃的,所以他很愛找我,常常跟他兒子和媳婦說,還好現在有「Yumeina」,他都這麼叫我,因為我在台語片時期就叫「陽明」。
2001年時我有一部片子《女性的復仇》在韓國的影展放映,他們邀請我去時,我要求他們多給我一個名額,他們答應了,我就帶辛奇導演一起去參加這個影展。到了首爾,我帶他去找食家蔡瀾介紹的料理,兩個人走了一個多鐘頭,邊走邊吃,那時他體力還很好,也吃得很開心。我跟韓國人介紹說,這是台灣的國寶級導演,所以他們對他也有很好的招待,我們兩人都住將近四十坪的套房,那時辛導演拉了我說,我沒有住過這麼大的房間。知道自己被介紹為台灣的國寶級導演,他說:我第一部電影拍的是《甘國寶過台灣》,今天這是「辛國寶過韓國」。
他要過世的三、四天前,打電話給我,跟我說,揚名,我身體好很多,你放心,不要操煩。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出來台北跟你一起聊天,你帶我一起去吃頓好料的。好可惜,這個願望沒有達成。我們都不曉得辛奇現在吃得好不好,不過,現在沒有人管你,你可以隨便亂吃了。
本文首次公開刊登於《Fa電影欣賞》秋季號/2020 第183期〈辛奇:青春依然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