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動物溝通師朋友在臉書上開粉絲頁,經常分享溝通案例。人類到底能不能和動物通話(通靈)?這是個見仁見智,信者信、不信恆不信的問題,倒是我一直滿感興趣:究竟人類會問動物哪些問題?特別是對自己飼養的動物?
經過一番非正式統計的調查後,發現即使面對毛小孩,為人父母兄姊者的問題,依然非常普世——
你對我的感覺如何?你愛我嗎?你知道我愛你嗎?那你比較愛把拔╱葛格╱雙親一還是馬麻╱姊姊╱雙親二?
這或許是我對動物溝通既相信也不相信的原因。我們為什麼想了解自己飼養的動物有何想法?為什麼在乎牠們如何感受?與其說是對另一物種的好奇與求知慾,我們真正在意的,更多時候是自己付出的愛是否被確實辨識、接收,獲得相等回饋。人類的這種情感需求,看來不因面對物種有別而影響。
基於人類單向需求所進行的這類溝通,效力究竟能達到什麼程度,老實說,我個人抱持某種程度(拇指和食指稍稍捏住,呃,一公分厚空氣)的懷疑。但,就像戀愛診療室或心理諮商這類職業不會因為世人輕率的懷疑而消失,動物溝通在這個毛小孩盛行的時代仍有其必要性——倘若一個人類願意付出代價了解朝夕相處的動物具有怎樣的內在感知(據聞,近來溝通對象也擴及植物),在這個長期標榜「以人為本」、造成其他物種生態浩劫的世界,絕對是好事一件,至少,能視為一個人踏上學習尊重生命、友善物種的起點。
這應該也是彼得.渥雷本寫作樹木、動物等題材時所盤算的目的。這位來自德國的森林學家和護林員,在二○一五年出版《樹木的秘密生命》後,不知算不算始料未及地成了全球暢銷作家,不到一年賣出了十九國版權和三十多萬本書。為什麼過去(至少在台灣)被視為偏門、冷門的自然書寫,到了渥雷本筆下,能吸引這麼多數位時代的讀者?
身為科學家,他相信萬物和人類一樣,能感受,有情緒。但他並不像某些人文出身的寫作者,在談論有情眾生時容易給人過於濫情的印象,而是善用他的科學背景,用一種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精神,將生態界中形形色色的動植物存在、生活的狀態,以具有說服力的方式和人類癖性類比,從而對傳統的科學界和受其影響的人們提問:在面對越來越多相關研究後,身為人類,我們能否繼續堅稱動植物缺乏情緒和感受能力?
過去,科學家認為,人類的中樞神經系統是讓我們對情緒、感受有意識、能知覺和思考的關鍵。其他生物若非缺乏這套系統,就是大腦細胞數量較人類遠遠不足。人類據此推斷,其他動物不能或只能感受較少的情緒,同時,也無法像人類這麼聰明。
不像宗教家或文學家以「萬物有靈」作為最主要(可能也是唯一)說帖,渥雷本在《動物的內心生活》援引大量的科學實驗作為反證。一尾被魚鉤刺穿身體的魚,或是被活活燙熟的龍蝦和螃蟹,未必真如科學家聲稱的「很難感受到疼痛」或「如果有反應也只是反射動作」;松鼠在藏匿食物時,會做假動作誘騙可能躲在一旁窺伺的其他同類。會行騙的動物還包括急於求愛的公雞、烏鴉等,可見「撒謊」不是人類的專屬才能。
除了動物有沒有╱會不會母愛、說謊、痛苦、恐懼,渥雷本還探討了許多對人類來說極為重要的情感面向。動物也會害怕被遺棄嗎?群聚性生物如螞蟻、蜜蜂有沒有自我意識?動物有「遊戲」的概念嗎?牠們會有忠貞、羞愧、無私、犧牲奉獻的感受或表現?牠們對其他動物有同理心嗎?對工作、年老、死亡,牠們怎麼感受?如何面對?而最終極的哲學性問題,渥雷本也沒放過——動物有沒有靈魂?
這些問題在書中並非「以上皆是」。更多時候,在描述相關研究後,渥雷本坦陳,意義、價值都是相對性的。即使在我們眼中,一隻野豬不告而取老鼠食物的行為是偷竊,但對牠來說,那只是尋常不過的覓食行動。對痛苦、恐懼或愛的體驗何嘗不是如此?或許這麼不厭其煩地闡述動物和人類距離沒有這麼遠,渥雷本想質問的是人類那漸趨自以為是、反而自我框限的視野:
我們不知道的,或許遠比我們以為的多很多。在書中,渥雷本多次提到,當挪用人類感受或概念在動物身上時,我們不免面對定義問題。問「動物愛我們嗎?」之際,難道不需先自問:那麼,我們知道什麼是愛?
在我和家貓鄒馬悌之間,這道愛的命題並不算難。不需通過書籍知識或動物溝通師,我就能深刻體會馬悌和我之間存不存在「愛」。
好比這一刻。收到《動物的內心生活》書稿後,我和馬悌簡單描述書的內容。不多時,牠跳上書桌,罕見地踏在書緣,趴下來看我翻閱書頁做筆記。這一刻,共讀是愛。牠懂,我也明白。
※ 本文首次公開刊載於博客來OKAPI網站 作家讀書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