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驫舞劇場」的外觀一點也不像劇場。在板橋一處雙線道馬路邊的民宅,落地窗外沒有明顯標記,很容易被隔壁的關公廟搶去光彩。偶一探頭,窗內整片空曠的黑地板,挑高天花板不見裝飾,能清楚看到鐵皮搭建的屋頂。說是劇場,這裡其實更像工廠。
形容一個舞團為工廠,算不算貶低?那要看你怎麼定義舞蹈藝術和一般勞動孰高孰低。不過,讓我們暫且擱置這個社會階層的問題。此刻,在驫舞劇場的黑地板上,一個穿運動服的年輕女子仰面平躺,把雙腿橫跨整個上半身,腳尖輕點頭後的地板,接著,她試圖用身體兩側的手支撐自己,好將反折在地上的頭移往右側……
「妳可不可以更鬆?看起來更不出力?欸,可是這樣(觀眾)會不會看到屄啊?」一旁的男人說罷,自己倒下身體,模仿女人的動作。他的身體柔軟性不及女人,頭卡在身體下邊,進退不得,罵了幾聲「幹」,他換個方向,這次順利地翻身完成動作。
男的是陳武康,女的是方妤婷。他們正在為陳武康新編的舞作《one dance, one dances, one danced》編排動作。所謂舞蹈藝術,就是由編舞者和舞者在這麼不起眼的空間裡,徒手空拳地用身體創造出來。從這個角度看來,把舞者比成勞動的工人似乎也無不可。但是,工人的勞動難免具有重複性與機械性,舞者的勞動呢,是即使動作重複或機械,都有動機、有意義。你得把自己的全部心思精神投入正在做的動作中。你的勞動,是為了被觀看而存在。
但是,在這個舞作中,「屄」被看到可不是編舞家要的。排練下一組動作時,陳武康不斷提醒方妤婷:「別忘了妳到時候沒有褲子,沒有布料幫妳在地板上滑」。是,這是一支舞者從頭到尾裸體跳的舞。觀眾能看見的可多了。但是,觀眾看到的也很少。沒有服裝,沒有音樂,半個小時裡只一位裸身舞者在你面前,在一大塊水洗布和燈光的烘照下,跳舞。
他的裸,不是過去有時被其他編舞家要求的那種裸:你演出的角色需要裸體,於是你就被說服(或被迫)全裸表演。他想要的裸體跳舞,沒有扮演和假裝的成分,而是回到最原始的「一個人跳舞」(one dance)的狀態。
作為一個從小跳舞的舞蹈工作者,即將四十歲的陳武康已厭倦過去所有跳舞需要的角色、動機和理由,無論是風流倜儻的芭蕾王子、反映某種當代心理或情境的現代舞,他全想拋下。說他想歸零,這理由有些崇高;說是任性會更貼切,但每天進舞團上班跳舞,離開舞團回家跳舞,這種勞動身體的日子過了數十年,為什麼不能有一回,放下所有說法和動機,「不需角色,不需情緒,把我在家跳舞時感覺到動作的變化,跳舞的舒服和體悟,分享給別人」?
排練告一段落,中場休息時,陳武康告訴我,前些時候他申請創作補助,評審問他:「你做了什麼準備?」
不知道這話在其他人聽來,會不會太過狂妄?但當你親眼看著他和方妤婷,兩人花去超過半小時,只為了琢磨如何從平躺直立起身子——注意,不是用手扶撐地板的那種直法,而是一具平躺的肉身,從頭、頸、上背、下背、腰……一吋吋慢慢離地,不依恃任何支撐。你只能靠訓練多年的肌肉,撐著自己,身無長物地立起身來。
「大腿不要抬。手不要抓褲子,妳到時候沒褲子。我不要妳用力被看見」。肌肉長在身體裡,技藝也藏在身體裡,舞者的勞動,看得見也看不見。陳武康說,這支不著一縷的舞跳到最後,唯一留下的,是水洗布上舞者飛落的汗漬。
「但燈光一照,就全消失了,跟表演的本質一樣」。人生何嘗不是這樣?所有的勞動和創造,都在時間中出現,存在,消失,就像他的舞名:一個舞,一個人跳舞,一個人跳過舞。
「2017 新點子舞展微舞作」,由三位台灣編舞家陳武康、林祐如、劉彥成共同發表的小品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