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斯音樂節結束隔天,舒米恩和我們約在他家碰面。據音樂節主辦團隊說,今年音樂節人次是破紀錄的兩千人,我很困惑為什麼這些專程跑到東部的外客人潮,在第二天下午就迅速自都蘭退潮離開?
舒米恩的經紀人阿寶回答,「外來遊客多半第二天下午就走了,他們會移動到附近的景點,往南到台東市區或往北到花蓮,會停留在都蘭的並不多」。
「都蘭最可惜的就是知名地景少,所以我只好把我家變成景點」,站在自家門口,舒米恩幽默說道。儘管剛忙完音樂節,稍晚又準備啟程到台北工作的他滿臉疲色,仍振作起精神,帶我們到這片他自小生長的土地四處走走。
在一般遊客鮮少去到的kay’yakay沙灘上,攝影師忙著攫取舒米恩的鏡頭。我遙望著不遠處的都蘭鼻崖岸,想著都蘭當真景點不多?如果是,又怎會從兩千年前後開始吸引一批藝術家和從城市避居的精神浪人來此佇留?
或許這片土地上的風景,召喚的從來不是匆匆經過、拎著相機到處獵取景象就稱自己到此一遊的觀光客。那些還未或一度被開發商貪婪目光盯上的地景,在祖靈的守護下繼續靜默存在,若要指認或涉足,你得先謙卑和土地上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存在示意。
或許不光是都蘭的傳統土地,面對任何一片有時間經過的空間,我們都當如此虔敬,收斂觀光的眼,以一個人類的目光和充滿生靈的環境重新相遇。
第一站|都蘭鼻
都蘭鼻是部落傳統領域,也是族人心目中的聖地。
拍攝這一天,由於尼柏特颱風釀災,都蘭鼻的入口道路損毀封鎖,我們沒能進去,僅能從舒米恩口中獲知都蘭鼻種種。
所謂的「傳統領域」有很多使用方式,「它是獵場和祭場,部落都是在那裡舉行海祭」,舒米恩說。雖然如此,神聖的都蘭鼻也有其實用功能,「這裡有很多茅草,還有木麻黃。木麻黃的木材易燃,以前還燒柴時,家家戶戶都會去那裡拿木材」。
從遠處眺望都蘭鼻,那片連續的懸崖驚人的美麗。美麗的東西往往會引來掠奪和開發的慾望。二○○三年,遷居都蘭的劇場藝術家陳明才,為了抗議政府的都蘭鼻開發案,留下遺書後,在都蘭鼻下方的海域消失身影。他的殉身引發連帶效應,但也僅擋得了一時。二○一一年,開發聲浪再起,這次部落青年換上傳統服,舉起雨傘替代長矛,在都蘭鼻跳起傳統護衛舞,再度成功守護傳統領域上蓋起時髦旅館或其他觀光產業的當代地景,暫時地。
第二站|獵寮(青年訓練所)
在都蘭知名景點「月光小棧」旁的獵寮,是部落青年的訓練會所,一如許多原住民部落的青年聚會所存在性別禁忌,女生是不能進獵寮的。
「這裡以前是進山打獵的最後平台,獵人下山前也會過來這邊」。舒米恩指著獵寮後面宛如屏障的山脈,「像不像《侏羅紀公園》裡的山?不小心就會有翼手龍跑出來喔!」
這片橫向山脈都叫都蘭山,是海岸山脈的一支,雖然平均高度僅一千多公尺,卻是族人眼中的「聖山」。幸虧這座山阻絕了山後的布農族,再加上在部落南邊擋住卑南族的懸崖,都蘭族人得以在山海包圍中孕育屬於自己的傳統文化。
目前,獵寮的主持和訓練工作主要由「拉中橋」年齡階層負責。舒米恩也曾在這裡帶著弟弟們學習各種技藝,例如他擅長的竹藝編織。不過這裡並不是傳統訓練所,而是重新整建的場地。
「以前訓練場地是無所不在的」,據老人家說,從前的訓練所大致有三個據點,「一個是基督長老教會現在的位址,那塊土地後來捐給教會。一個是我家後面的一塊地。還有一個我聽說的地點是都蘭國小,它歷史很久了喔,建校超過一百年,日本人統治時期叫做『蕃童教育所』,做Pakarongay滿剛好的」。
舒米恩特別要我們注意獵寮的茅草屋頂,「都蘭這裡長的茅草很厲害,拿來蓋房子,雨水都不會滲透,所以很多人喜歡來搶我們的草,連卑南族要蓋茅草屋,都會跑來都蘭割草!」
第三站|都蘭101
「都蘭小巨蛋」是都蘭國中活動中心,猜猜看,「都蘭101」是哪裡?
「都蘭沒很多景點,我就把我家變成景點。我家是全都蘭最高蓋兩層樓的,以前我念國小時還是都蘭村最高建築物喔,所以我叫它『都蘭101』」,舒米恩的家和台灣中南部透天厝有些相似,略呈長形,往裡頭走去,地磚和牆面磁磚並不一致的風格,見證著舒米恩家經濟發展的過程。
「我爸是跑船的,通常跑船的人會有些賭博酗酒的壞習慣,可是我爸都沒有,他把錢全存下來蓋房子」,不只是跑船,許多族人也在一九七○年代末的「十大建設」時期漂流在全台各工地,成為造就經濟奇蹟的一小枚螺絲釘。他們把在外學習的建築工法帶回部落,於是,貼磁磚、磨石子地等西部房屋的風格逐一出現在舒米恩家中。
「沒錢就貼一點點,有錢就貼很多一直貼到外面……我們家就這樣慢慢裝修起來」,然而他家並非只有西部漢人的蓋屋工法,舒米恩要我們注意他家外頭的牆面圖樣和色彩,都是道道地地的「美式風格」——這美,是阿美的美。
我們走上舒米恩家二樓。這裡和天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小時候,他常瞞著父母親偷跑上來睡覺,「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他指著一台架在牆角的放送喇叭,「我家是都蘭101,而且又在社區正中間,所以村裡的廣播就從我家這邊出去」。
從這裡望出去,都蘭村已遍佈兩三層樓的屋舍。曾經的都蘭101雖不再突出,然而,你仍可以和部落巷道、房屋廊下閒坐聊天的老人家有禮地問一句:「請問舒米恩的家怎麼去?」他們不會吝於告訴你,那個讓都蘭躍居人們印象高處的青年家在何處。
第四站|kay’yakay
「kay’yakay」在都蘭阿美語裡的意思是「橋」。但kay’yakay不是一座橋。
這個海灣位在都蘭鼻北邊,是部落青年練習摔角的地方,也是射魚的獵場,獵人們從這裡下海自由浮潛,游到某處,海裡有個巨大石頭,那裡是浪的形成處,不容易游過,但若能衝過去,就會抵達風平浪靜的魚場。
「那個石頭就是我們說的kay’yakay」,舒米恩一面解釋,一面指著我們背後一條條延伸到沙灘上的涓涓細流,「都蘭很多這種荒溪。以前老人家都說,語言過一條河,就掉到河裡不見了,意思是每個部落的語言都差很多,跟地理環境有關係,所以我們跟花蓮阿美族雖是相同的脈絡,但語言就不同」。
雖然荒溪已荒,從前水量豐沛時,旺盛的溪水會挾帶山上礦石川流入海。舒米恩掏出手機蹲在沙灘上,「小時候學校老師給我們磁鐵,我們就會拿來這裡亂吸,礦砂都會被吸起來耶」,我們紛紛拿出手機依樣畫葫蘆,「咦?怎麼吸不起來?以前有支手機裡頭有一小片磁鐵,可以吸很多的說……」
每年豐年祭前,部落青年會在這裡集合進行包括摔角、漁獵知識等訓練,學習怎麼抓海膽、採集野菜。不過,這些訓練當然是不能參觀的。如果你好奇,不妨看看舒米恩的歌曲〈鈴鐺〉MV,青年們在kay’yakay痛快地翻浪潛湧、摔角競逐,把自己勇敢拋進傳統文化中,成長或重生。
續讀相關文章:一個音樂節底下的部落認同—2016阿米斯音樂節
※本文首次公開刊登於 2016年12月29日 端傳媒〈走進阿米斯日常:舒米恩帶來遊台東都蘭〉
CC授權圖片來源:yangui yasiun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