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邀請我到南部做一個採訪。沒有人告訴我下車的所在是什麼地方,但我憑著路邊遊盪孩童和平房的形象,確認這裡是恆春某處。
沿著曠野荒草蔓生的道路前行,風景也幾分彷彿童年住過的龜山-林口台地。記得父母親抱著我,在一片赤土郊野中,眺望當時還是鋼筋鷹架水泥的長庚醫院。
我隱約明白了:自己是在穿越。但不是穿越回父母撫抱的童年,而是,侯孝賢拍攝《悲情城市》的年代。我銜命前去的差旅,是到恆春採訪即將殺青的電影。
抵達劇組作為臨時宿舍的某公家機關,工作人員指點我,出得大樓繼續走,就會看到梁朝偉等人被行刑槍斃的場景。我出了大樓,跨越一段宛如台糖鐵路的軌道,隨即看見一面平緩而後陡峭的石礫斜坡。但首先,是斜坡上方兩棵宛如門神聳立的老樹揪住我視線。
我像爬上斜坡又未爬上、忽遠又忽近觀察了老樹形貌。從水滴狀的樹葉,我確認左邊那棵是常見的茄苳。茄苳樹長到需二三人拉手圍抱的寬度,在台灣老樹中不算罕見。因非良材,它們得以保全倖免,成為平地長壽的路樹,甚至掛上紅布接受膜拜。這棵樹身無紅布,但我知道。我知道它在守護。
在我即將辨識出右邊那棵樹時,人們喚我導演來了。我站在斜坡前等待揣想:稍後梁朝偉等人,應當會在兩棵老樹下方的石礫地被槍擊吧。以侯導的拍攝風格,那應當是好遠好遠、穿越無盡光點塵埃的視線。上頭兩棵老樹也會在視線中。
不等跟導演打招呼,我即問起兩棵老樹。侯導說右邊那棵是海XX。海葡萄?海欖仁?我沒追根究柢,因為心中不認同。雖然知道斜坡後頭是海,但那又長又厚的臘質葉片,我總覺得是一株印度橡膠。
導演發現我開了錄音筆,斥責我「為什麼要急著採訪呢?」拋下我搭火車前往下個拍攝現場。我也跟上火車。在從搖搖擺擺的車廂過渡到臥床上的片刻,堅定告訴自己:那是印度橡膠沒錯。因為,《1Q82》的青豆要跨進有兩個月亮的世界時,看見的植物就是印度橡膠樹。
這是頭一次,我在侯孝賢會拍攝梁朝偉被行刑的世界裡,遇見兩棵仍然執意守護的老樹。
(首次公開刊載於《幼獅文藝》2021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