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30躺在床上,不顧一切地開了冷氣,貓跳上床不斷蹭過來撒嬌,但我連抬手摸牠都沒力氣,跟牠道歉後幾乎立刻掉進睡眠。
我以為會對這一刻深深感激,平安回家充滿浩劫餘生之感……但沒有,有的只是,啊,終於又結束了這一天。
這一天,清晨4:30起床,前晚幾乎徹夜未眠,跟不知什麼昆蟲帶來的搔癢或過敏纏鬥整夜。在這個因找不到路而迫降的山坳營地吃完乾糧和每人配給的100c.c公水後,6:20整裝出發。在領隊和幾個會判讀地圖的夥伴帶領下,順利走到原本預定的營地已是午後2點,途中歷經了黃藤割人的棘刺、涉水於寬闊的南勢溪上游,眺望臨岸筆筒樹高大筆直悠長靜立。在哈盆溪與南勢溪中間的小沙洲煮食,應該是這天最美好的時刻了。
再次出發時,我們還頗有氣力討論著晚上慶功宴要吃快炒、挫冰、豆花。渾然不覺後頭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泰雅廢棄屋舍附近的咬人貓茂密螫人,和黃藤一樣意味著找路過程無可迴避的陷阱。但這一切,走在後頭的我鮮少經歷。對讀地圖始終笨拙也偷懶的我,在一個類探勘隊伍中充其量只能扮演好不要拖累其他人的角色。
進入古道後,雖然後半段我從未走過,卻總有一股回憶的繩索在前頭拉著我步履不停。下午簡單包紮的兩個水泡在雨鞋中陸續磨破,另外三個水泡將這片疼痛感蔓延到整個腳底。沒被黃藤跟咬人貓割裂的皮膚領教遲來的痛苦。
在此前總還能保持歡快鼓舞自己的心,終於失守了。痛恨這崩塌處處、寬度不及半公尺的邊坡小徑,痛恨自己為何臨時報名加入這隊伍,痛恨為什麼自己的身體那麼不爭氣連水泡的刺痛都忍受不了……《愛情的盡頭》宣教者跟男主角莫里斯說,「你很會恨人」。在路上,我領略的是,很會恨的人當然是恨自己的,因為恨意在性命危急的關頭,很管用,它可以支持你踩著怒火一路走下去。不是放棄。
事實是這樣的。你一面拿各種恨意命令雙腳不准停下來,一面希望誰來哀憐自己的痛苦,還有勢均力敵的一面,是厭棄。厭棄這個充滿負能量又渴求被憐憫的自己。腦中無限擴張其他人的存在,可能是山友,可能是隱蔽在我視線外的看不到的誰,他們都是嗅覺靈敏的動物,一旦察覺我裡頭這些焦慮恐懼憤怒哀痛恨,一定也會厭棄吧。痛苦越是尖銳越要克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太多負面情緒可能會把生命往邊坡推下去。
崩塌、陷落凹洞、濕滑石板、拉繩垂降或攀爬、涉水過小溪、10到50公尺長度不等的大崩壁……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這些白天尚可稱為小冒險的地形,到了夜晚成了可以吞沒生命的一道道關卡。憤恨轉而被恐懼取代。腳底的刺痛深化這份恐懼。我已經沒辦法再穩穩踩好重心。也分不清雙手發抖是血糖過低、體力用盡,還是因為恐懼。
跟不上前人,後人有時也遠在一個彎道後,這樣的自己在黑夜中獨行,反而冷靜下來。我的頭燈照明度很低,眼前所見地面和周圍暗黑的反差並不大,我無法解釋為什麼這反而令自己安心。抬頭看見遠方山稜,一陣酸楚從胸腔浮上眼睛:可是無論如何你還是被守護的吧。很難形容,那種守護,是即使取走你性命也還是守護你的。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有多少恨意、妒嫉、焦慮、恐懼,都靜靜看著你。沒有暗示、沒有安慰、沒有補償也沒有懲罰。意義都剝落了,只有那道中間微凹的稜線,在那裡與我相對。
稍早夥伴們走得力乏,或者喃喃「這是修行,是修行…」或者發問「走完這一切我應該會變成更好的人吧?」那麼我也在經歷這一切嗎?可是,容我這麼問吧:我們非得成為更好的人不可嗎?如果下山後,我依舊會缺乏耐性、焦躁不安、容易恐懼,對某些極度在乎的人事物感覺成癮——萬一,我沒有成為更好的人,難道山上的這一切都不算數?
我可不可以不用成為更好的人,而是像那座山稜一樣,只要安靜守護觀看著自己就好?
我可不可以接受自己就是在關鍵時刻會用恨意跟怒火撐住自己,而且不在事後拿罪惡感審視自己、害怕自己因此不被愛?
走到最後,雙腳感受的痛苦已從刀割變火燒。走出登山口時是晚上10點半左右,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個聲音,不是哭泣也不是感天謝地,是一句大聲的「幹!」
然後,我們還要再走上一個小時,去到聲稱不能開進來登山口的小巴士泊車處。然後,我們還要在午夜各自搭上計程車,回到各自的家裡。然後,我們還要卸下裝備、晾曬除去水氣、把自己清洗乾淨、處理遍佈身上的無數小傷口。然後,我們要把自己放上床,慶幸終於回到無聊的日常裡,睡一個好覺,隔天醒來,重新成為一個好人。更多時候是不太好的人。直到下一次,渴求著再度把自己暴露於山稜的注視下,除去那些過剩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