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距離出發前一週,或最慢三天前,在客廳攤開地布,陸陸續續把登山裝備拖到地布上,分開散置。我猜,這習慣乃隨我近年頻繁的差旅逐漸養成。無論到哪裡投宿,我傾向一到睡覺處就找出一個合宜角落,掏出行囊所有物件,依序擺放。物各安其所,我也才能安住。這習性蔓延開來,出發前後,收納前後,我喜歡讓這些傍身事物,在一個平面上呈現不是擺放的藝術。
攤開是為了清楚檢視。這其中沒有美感可言。當然這不是說你不會從視覺上審視、決定自己要帶哪些東西上山。我就曾後知後覺經山友提醒發現:妳的帽子、鞋子、前掛小包很有一體感耶!那些我在一年內分別購置的登山配件,呈現深淺不一的紫色。但那並非我有意識的搭配選擇。
直到最近我才能果斷放開電腦裡的「登山裝備清單」範本,先依著自己的經驗和本能,把地布上我所有的登山物品分成兩堆:屬於,和不屬於這趟的。但最終,我通常還是會打開那份去上登山課程時獲得的範本檔案,檢核、打勾、槓掉。那是一份長達五頁的表單,從郊山半日的「簡配」到我目前等級未臻的技術攀登裝備(岩盔冰斧冰爪),通通一應俱全。
我極力避免讓自己在山上面臨的要命窘況是:費勁走了七八小時,抵達又冷又濕的營地後,才發現自己忘了帶睡墊、睡袋、備用羊毛襪。這真的會要命。這種要命的謹慎,和我在平地旅行的越發隨性不同。在平地,我練習的是當個盡量放鬆的旅人,可以把自己許多的需求轉嫁交託給民宿旅館或鄰近的便利商店。但在山上,你不可能仰望山友的善意或裝備。
除了體能極佳或天生熱衷負重的登山者,大部分爬山的人,都在用裝備體現自己對「負重與生存」的判斷。
關於登山裝備,網路上有極度海量的資訊,從廣告到教學到經驗分享,各式各樣。但隱藏在這些海量訊息底下一個讓人焦慮(特別當你是個登山新手)的核心在於:這些人是用他們的身體和登山經驗在判斷,但他們的身體不是我的身體,我如何知道怎樣的裝備、多少的負重、如何極端的取捨,才符合我的需求?
需求:完成一趟不適度在安全範圍內的登山。(我本來鍵入的是「舒適、安全的登山」,但立刻發現舒適和登山放在一起實在荒謬……)
你只能一次次實驗。把別人身體獲知的經驗和知識,暫時載進自己的身體,再通過一次次在安全範圍或有點失控的登山行程中,不斷微調、修正,直到訂出一個最貼身,並能使你從容上山再安然下山的版本。
我喜歡把不容分說的裝備先置放一堆:登山背包、背包內層防水用的大香菇袋、登山杖、登山鞋或雨鞋、睡墊、睡袋。前陣子我把營地拖鞋也慎重加入這個分類,因為某次到登山口前最後一個便利商店,我在店裡瞎逛才忽然被一排廉價室內拖鞋驚醒:你竟然忘記為每天平均走八到十小時的雙腳帶一雙營地更換的拖鞋!這是對自己身體極不道德,不,是將造成虐待事實的失策。
我也會把備用衣物、個人糧食、衛生用品這三個項目特別拉出一個寬闊區域放置。這是需要小心檢視確認的深水區。學理上,我們被告知內衣褲、襪子、內層上衣都要準備一套備用,以免汗濕或雨濕的衣物釀成最容易被輕忽、卻有一定致死率的失溫。但在我,這些備用乾淨衣物另有重要功能。我甚至會不畏重量地多帶一件內搭褲。到山屋或營地後,能脫下一度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換上乾淨的「睡衣」爬進睡袋,是說服自己「這一天終究沒那麼狼狽」的重要儀式。(雖然更多時候我遇到的是,因為高海拔山區太冷,你得把所有衣服都穿上身才能勉強保溫入睡……)
至於爬山要帶多少食物才夠?這其實是一個心理測驗。
我曾聽過一個提倡裝備輕量化的登山前輩說,飢餓和痛苦都是一種感覺,而感覺,不一定是你身體的真實。我承認聽的當下曾經暗自翻個白眼,但日後我常在下山面對超過一半沒吃的行動糧時,想起說話時輕閉雙眼,飽含詩意的前輩這番感覺論。雖然痛苦是感覺我仍有疑義,但確實,在山上,飢餓感不一定會在高強度的體能消耗後出現,反而是過度疲累加上身體對高海拔的不適應導致胃口全失,甚至得逼著自己張嘴進食,補充熱量和血糖,才能使疲勞的肌肉修復,繼續隔天的高強度運動。
最近這一年,我終於說服平常就會以胡亂暴吃撫慰心靈的自己,逐步減少每次帶上山的食物,從九百五十克、七百五十克、五百克……對,食物秤重是登山打包必要的斤斤計較。但減重逾半的食物,我仍然吃不完。登山前輩的聲音再度登場,小丸子的爺爺友藏一樣,在我耳畔吟詠著登山感覺之俳句。
衛生用品或許最能彰顯一個人對爬山的接受度和講究度。衛生紙、生理用品、盥洗用具、保養品、化妝品,這些構成平日出行的基本裝備,在面臨登山環境時必須進行一輪激烈的觀念轉換。一切都以「無痕山林」為最高指導原則。意思是,所有你用過就成為垃圾的都要自己帶下山。別讓人造和化學物質破壞山林。擦過屁股的衛生紙和刷牙用的牙膏都不該出現在山上,所以前者必須妥善收在個人垃圾袋,後者根本別帶上山。我有些山友乾脆力行資源利用,爬山沿途蒐集松蘿或平滑渾圓的小石頭,都是很好的便後清理資材。沒有牙膏但牙刷還是要帶,至少在清理齒縫食垢上有個心理安慰。女性生理用品也是一門足以開授專題討論的課程,衛生棉有負重問題(尤其使用過的),月亮杯必須確保消毒無慮、棉條用得習慣是個折衷選擇,但我也聽過走到最厭世時,有人乾脆一路滴滴答答,任由血與汗(可能還有淚)濕透自己。
在這個領域,我絕不放棄的儀式性物品是濕紙巾和芳香精油。
濕巾是局部擦澡的必不能少。精油兼具保養品和精神安慰的功能。為了揉鬆強韌一天的身心,我通常會帶花香調和岩蘭草或廣藿香等沉厚接地的精油,若要提振精神,隔天會抹一點松木味的香氣。但自從休息時發現一棵松樹上有松脂可沾抹,我就很少帶提振精油了。在高山上,防曬和護唇膏的必要性也多過一盒飾色修容粉餅。
這些政治正確或不正確的裝備,攤開一地實在也沒佔據多少面積。隨著爬山經驗不斷積累,我發現自己在裝備上不斷實驗的,都是減少再減少。少到不能再少,最近我準備研究的是輕量化,比如一只輕如蟬翼的錢包,一個比現在睡袋少一半重量、但可適應低溫有零下十度的羽絨睡袋。
不只登山裝備,我積極減少負重、追求輕量化的,近來開始蔓延到家中物件、人際關係……整個人生。
爬山的講究,是以不講究為名,剔除掉所有你不必再講究的零碎。
最後你願意背上身,負重連續陡上一千七百米的那些東西,就是你願意用生命講究的所在了。
本文首次公開刊登於《新活水》雜誌 2021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