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愛看恐怖電影。舉凡童年的《暫時停止呼吸》(港譯:殭屍先生)、經典如《大法師》、90年代末期風行的日本鬼片《七夜怪談》和《咒怨》,都是教人百看不厭、越受驚嚇越快樂的影片。這些電影的共同點,在於賣弄陰森氣氛和嚇人音效外,鬼怪現形時,都透過一具異常的身體——被惡魔附身的小女孩,頭下腳上仰面爬下樓梯;宛如全身骨頭碎裂的貞子,從電視機裡抽搐爬出;更別提僵直跳動的中國殭屍,和近年疾奔流竄於影視作品的西洋活屍。
恐怖片裡的異常身體讓人驚懼,但有時我不免質疑,那些身形和動作似乎只是盡可能誇張怪異,好達到嚇人效果。類似的困惑有時也在觀賞舞蹈時出現:那些身形和動作似乎只是盡可能在空氣中劃出各種造型,好讓觀眾讚嘆:這舞這身體,真美!真行!但除了美感和技巧,這些身體和動作究竟還能訴說什麼?
來自比利時的偷窺者舞蹈╱劇場(Peeping Tome Dance/ Theatre Company),用他們精心調製的「劇場驚悚電影」告訴你:台上的人們之所以使盡身體的奇技淫巧,造出極限異常的動作姿態,必有其因。一個赤腳踮起如穿芭蕾硬鞋行走的男人,是為了在他愛慕的女人面前展現氣慨;把自己身體拗折出不可思議角度的女人,身段固然柔軟,也讓她慣於把自己拗來拗去示弱討愛,或乾脆鑲嵌在伴侶身上。不斷塗抹臉孔試圖變造出另一張臉的男人,你可以說他滑稽或變臉技巧高明,然而那卻是他拚命爭取被認同、被愛卻落得徒勞的行動……
身體是載具,映現你內心,然而當恐懼和慾望超載,身體亦會反客為主,把你變成別人眼中的異肢異形異端。把情緒、意志、感受重新黏回舞蹈的身體,讓充滿技巧的身體說故事,卻不墮入傳統窠臼而開創舞蹈敘事新局,正是偷窺者近年風靡歐陸舞壇的關鍵。
1999年,相識於比利時當代舞團(Les Ballets C de la B)的兩位舞者 Gabriela Carrizo 和 Franck Chartier 發表他們共同創作的第一個作品《旅行拖車Caravana》。演出在一台拖車進行,觀眾時而從車外觀看,時而透過車窗窺視Gabriela與Franck飾演的伴侶,以身體的交纏或共振,展現關係中的親密、尷尬或疏離。2000年,兩人同任編舞家的「偷窺者」成立,從團名到日後一系列以空間為名的作品(註),都像是《旅行拖車》的延續:在劇場提供一現實空間,讓觀者藉此窺看、潛進人物的內在空間。在「偷窺者」的劇場中,境隨心生,景隨身變,人物超出常理的行動或姿態,往往源於他們被外在常理規範壓制後的屈服或反撲。
首演於2009年的《梵登布蘭登32街》,有著非常典型的「偷窺者」風格:大雪覆蓋的街區上住有三戶拖車人家:一對白人男女伴侶(他們的表演且帶有《旅行拖車》Gabriela與Franck的遺續)、一個懷孕的年輕白人女性、收容兩個亞洲年輕男人的白人老婦。演出環繞著每個角色對他人的欲求和憂懼展開,但表達情感的時刻卻總是被阻撓或中斷,到最後,人們已然無法區別,造成自己孤絕的究竟是外在環境、他人還是自己內在的巨大空洞?
即便帶著後設的視角看表演者運用各種身體技巧,配合聲響和燈光效果所作出的瞬間轉場,一方面滿足了炫技和奇觀,也讓人不意聯想起,若說意念創造實相,《梵登布蘭登32街》裡的人物何嘗不是如此?變形的身體從扭曲的心開始,撲打顛簸身體的風雨,恰恰是被我們狂暴的身心一同召喚出來。
Gabriela與Franck曾多次提及沙特「無路可出」 (Huis-clos)是他們在作品中探討的主題,而《梵登布蘭登32街》裡確實有一幕活生生的上演「他人即地獄」——當女人躲進拖車,其他人在車外猛烈撞擊、試圖進入,這個鬼影幢幢的意象,放在恐懼橫行的年代,或許用「他人即活屍」形容更適切。於是,當「偷窺者」將豐沛的身體表演技術、電影蒙太奇手法、哲學和心理學的身心探索鎔於一爐,便成了這時代欲罷不能的驚悚劇場——真正的恐怖,是人人都困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僅剩下把自己身體異化掉的能力。
(註)創團後前三部作品為三部曲,依序為《花園》(La Jardin,2002)、《客廳》(La Salon,2004)、《地下室》(La Sous Sol,2007)。《梵登布蘭登32街》為其後第四部作品。
(首次公開刊載於 2018 澳門藝術節 舞蹈導賞)
圖片來源:PEEPING TOM 官網 © Tilo Ste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