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也好,綏靖亂世也罷,怎樣的時局人都難免徬徨困頓時。有人奮力向外突圍,親身戰鬥;有人返觀內在,寄託看不見的力量助己超脫。這些看不見的力量,或曰宗教,或說靈性,也有人統括為身心靈,卻不見得都是玄虛不接地氣的,將靈性發展成工具或手段以授人,也可以是一門職業,有的高度權威化,終成眾人膜拜的大師,有些則揉合自己獨特的專長或性格,成了斜槓的身心靈工作者,他們可能是理科背景的動物溝通師、開繪畫班的通靈人、敲頌缽的樂手╱室內設計師,或在大型醫院對病患的身心靈望聞問切的中醫師……看不見的力量於他們,既是謀生的巧藝,也是存在於每個當下的自我觀照和追尋。
在新竹高鐵站附近的某間咖啡店,動物溝通師吳紫翎並非單獨前來。陪伴她的是一隻坐在推車裡、穿著蕾絲小衣的獨眼貓。
貓叫阿帕麥,經常出現在吳紫翎的身心靈品牌臉書頁上。不只如此,吳紫翎也為牠設置粉絲頁和一個專門展示牠穿搭用品的社團。儘管家裡飼有其他貓,阿帕麥是最常陪主人外出的,甚至,當吳紫翎開授動物溝通課程時,阿帕麥也坐鎮教室,當起示範小助教。
訪談中,我們不時被阿帕麥不甘寂寞的叫聲打斷,吳紫翎抱歉地說,牠個性就是拗,想要什麼非要到不可。阿帕麥要什麼?要人類的關愛和注目,也要經常帶牠四處走動遛達。
在阿帕麥的喵喵聲中,吳紫翎話語清晰地回憶起自己如何踏上身心靈的「道途」。從小遵循他人定義的「好」,努力成為好孩子和好學生,畢了業,穩扎穩打進竹科,成為帶領一群工程師的女主管。要是沒意外,吳紫翎的人生儼然也是個成功的理科太太。
意外在於生老病死。先是父親罹患帕金森氏症,後來當時養的貓也老病。為了幫助家人,吳紫翎尋求西方醫學之外的其他療法,她選擇了靈氣(Reiki)。
但她並不抗拒或排斥西醫。母親是醫療機構行政人員,在她眼中,所有藥物都是為了解決某個疾病而開發,「濫用跟誤用才是可怕的」。但學靈氣也不可能期待父親病情逆轉,「我當時只希望他舒服一點,維持某個平衡」。而肺部纖維化的老貓,因朋友幫忙施作靈氣終能好睡,更堅定吳紫翎學習的信念。
雖然父親和愛貓俱已離世,她沒放棄探索熱忱。有段時間,從能量療癒到通靈,她什麼課都上。自嘲那時「很像被洗腦」,該繳的學費、該被身心靈導師賺走的錢都沒少,但她慶幸自己還有個理科腦,除了適時發揮理智、阻止自己掏空荷包,日後,當她也成為一名身心靈授課者,她更清楚如何面對「很用頭腦的人」,將玄妙的身心靈理論用他們理解的方式溝通。
問她既然是理科腦,難道不曾質疑過身心靈的一絲一毫?她笑著說,自己的問題是「我從來沒有不信過」。那,花錢上課呢?難道家人沒覺得你被洗腦被詐騙?她搖頭,「我必須講,我的幸運是包括我父母、家人,都沒有懷疑我接觸這個不好,沒懷疑我上課會被騙錢。我是一個被支持的人。」但她忍不住補上一句,「可能當初我爸生病了,我媽根本沒空管我是不是被騙,再來就是我也沒有讓他們覺得我被騙吧」。
在竹科工作時期,吳紫翎的薪水堪稱優渥。說得極端點,就算被騙錢,她也是有餘力的。何況是經驗論者,她認為上課像蒐集,「沒踩進去,怎麼知道那是什麼?」知道的意思不只是拿到經驗。
「很多人忘記腦袋好用」,不用腦的結果是什麼?輕信與崇拜。「很多身心靈課程的學生想把老師當成可以拜的對象」,不只如此,要不要上進階課?該買哪種身心靈產品?直如把老師當人生疑難ATM,搖一搖答案自動掉出來。
「我說,你怎麼問我?你自己才知道需不需要。而且你怎麼會問我呢?我有利益衝突吧,我的荷包一定會說要啊!」即便醜話明說,學生仍要哭啼啼抱怨老師不讓他上課。
或許是後天教育使然,許多人對「正確答案」有迫切的渴望,即便在追尋靈性時也不例外。但感覺哪存在正解?無論人類還是動物,今天對食物的喜好也許明天就變了;又或是吳紫翎曾在一堂身心靈課上填問卷,「用量表測試你的開悟程度,但開悟哪有辦法測?就算要衡量,也不會由我們的表層意識決定」。
後來,她傾向用問題回答學生的問題。比如,在動物溝通課開始前問學生:你們覺得人類是不是動物?每個人都說是。那你為什麼要學動物溝通?大家就愣住了。「我也是學來的。但學了不過是讓我頭腦知道,這能力是我們本來就有的。」
吳紫翎的上課規矩多。她要學員稱她學姊而非老師,「因為真正的老師是動物們,或說你人生的老師是你的靈魂,不是我。我只能講到你的頭腦、理智接受這些東西,但要等到你直覺真正開啟,願意聽牠們講話」,彼時,動物溝通才有可能。
她不收沒養動物的學員。沒養動物而想學動物溝通的人,據她經驗多是看中市場熱潮、想藉此謀生,但她認為,一個好的動物溝通師要能理解主人對於動物的各種感情,「動物之於主人,很多時候等同情人、家人、孩子」。
她也不認同某些動物溝通課要求學員上網找野生動物的照片或去動物園進行溝通練習,「我想那是一種尋求自我肯定或自我優越感的方式」。近年,她甚至只授課而不再接溝通個案,因為發現「台灣人喜歡找老師的老師」,為了不讓學員有「老師跟自己搶生意」的感受,她只接老客戶,也去獸醫院幫忙溝通或以靈氣安撫沒有飼主的動物,讓牠們緩解焦慮恐懼,接受人類救治。
有人說動物溝通是種通靈,吳紫翎不反對,雖然溝通師通的到底是動物本尊還是過度發達的想像力,歷來不少爭議,但她認為大部分的溝通師不是為了騙錢,而是解讀失誤,畢竟比起朝夕相處的主人,溝通師不過是路人,無法參透兩者的生活細節和慣性用語。此外,動物溝通最終仍需回到人與人的溝通,偏偏許多溝通師未必掌握與人溝通的能力,「不能只是把話傳出去」,跨物種協商與說服的技巧同樣重要。
「其實,人很容易被這些牽著走」,她曾幫過一隻有腦傷、體型小的浪貓,提醒救治的獸醫師這隻三毛貓是女生,力道不大,應該不致抓傷人,沒想到獸醫朋友一臉緊張:是牠告訴你牠是女生嗎?「拜託,用眼睛看,三花貓多是女生好嗎?」獸醫不免如此,遑論一般人或飼主。
所以,吳紫翎提醒再提醒,保有自己的判斷力,記得用腦袋,仍是身心靈路上不可免除之必要。這些年,她逐漸能將理性、科學、靈性這些標籤底下的既定觀念撕去,
她也越發覺得自己這個存在既小又大,「在台灣,理工背景的人很容易放大自己。我曾經也覺得我知道的一切都是真理」,但當你越深入一個領域,才知道自己其實多渺小。看待自己的尺度變了,回望過去的職場生涯,吳紫翎也多了幾分寬容:「以前我認為我是PM,高過工程師,你當然要聽我的,把男工程師罵哭,還覺得我是女的我都沒哭了,你哭什麼?現在想想,我講了這麼多羞辱人的話,他為什麼不能哭?」曾經充滿掌控慾的女強人,透過靈性探索自我而願意放下批判的雙刃劍,「我這幾年有變得比較喜歡自己,而且允許自己什麼樣都是好的」。
或許是這緣由,吳紫翎願意捨棄科學園區的高薪工作,當個自度度人的身心靈工作者,「收入差很多,但我發現我賺很多時也花很多,賺很少也能夠用,當你有開心、夠用、滿足的感覺出來,就不會急著要這麼多東西。當然也是我家人口單純,沒有太大的現實壓力」,她信手計算平時開銷,最貴的也就是毛小孩們的醫藥費了。
身心靈沒有量尺沒有標準,但生命終有需量度自己價值的時刻。「我們的頭腦一定會被理智左右」,吳紫翎更在乎的,是「這樣的理智和頭腦有沒有照著靈魂去體驗」;生命終止那一刻,「我交的成績單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想要的?」是她最想窮盡探尋的答案。
※本文首次刊登於端傳媒〈遁逃與超脫:投入身心靈產業的年輕人(上)〉,2021年12月4日。原文採寫於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