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即將進入第四個月,從冬天跨入春天。在這個萬物復甦、草木兇猛生長的時節,被看不見的病毒隔絕在家的人類,終於前所未有地遵循動物本能,一逮到機會就紛紛湧向郊野。
我揣測大家的集體意識是這樣:相較於病毒漂流沾黏的城市密閉空間,大自然必然更加清新健康、無病無菌(吧)於是剛過去的這個晴朗周末,我的臉書渠道上塞滿了與森林溪谷、自然步道、名山標的合影打卡的人類集體合照。不瞞您說,這些照片看得越多,我內心的怕.jpg也快速倍增——看著知名郊山步道上摩肩擦踵的人潮,每張陽光燦爛的笑臉上毫無口罩——是的,戴口罩登山就像脫褲子放屁一樣無稽,但這樣的人口密度,會因為在開放山林就毫無病毒群聚感染的可能性嗎?
我不是流行病學家,無從判斷開放空間的病毒傳播度,但也不苟同前些時澳門政府悍然關閉郊野公園的舉措(註:港澳郊野公園類似台灣有公部門養護的郊山步道),既然怕死又想往外跑,自己的自然只好自己找。
避開人潮的自然,好找嗎?在台灣,答案當然是當然,我們國土的山林覆蓋率可將近三分之二呢!你也許接著質疑,這些山林不是尋常人說去就去的,總不能要求毫無戶外經驗跟技能的人貿然攀登百岳或更考驗人性的中級山,面對比持槍山老鼠和紅衣小女孩更驚悚的「山難免疫測試」吧?
問題是,接觸自然並不是這麼非此即彼、蠻荒或流行的二選題,除了「公園、花市、郊山、河濱」和「遠得不得了&難得很要命的大山大海」,我們還有無數的自然可以尋覓沉浸,只要你的觀察力和想像力跟免疫力有得比……
就拿上周末我剛發現的一個「隱藏版花市」來當例子吧。這個祕密花市位在一國道附近,其他平面道路也四通八達,交通非常便利;開放空間讓你可輕易與他人保持安全距離,但和其他大型花市相比,人少到不可思議,所以安全距離大約可達一百公尺(事實上,我遇到的人數低於10)。
這個花市的攤位由攤商自主管理,擺攤的位置和方式也由攤主自行協調,只有主要入口有較正式的攤位作為入口意象,以我遊逛這日來說,迎賓攤位呈現的是園藝排行榜的常勝軍九重葛,以及台人爭睹造成車流迴堵率最高的杜鵑花。是的,這個隱藏花市最重要的特色,就是全為北台灣時令植物,但可別從九重葛和杜鵑花就輕易判定這裡都是尋常無奇的園藝品種,我敢打包票,這花市多的是你未必認得的植物。儘管它們真的尋常,可是我們關上敏感度的眼和心,反倒賦予它們新鮮和驚奇——
看到路旁那些不明所以的消波塊了嗎?不不不!我不是要你聯想大甲鎮瀾宮的顏董或水餃,注意那些從消波塊間隙中冒出的小樹枝葉,這是台灣四處可見的構樹,也可以叫它雜樹林之王,硬從水泥中生長的能耐可不是誰都有,而這種往艱困地形衝鋒陷陣的性格,正是先驅樹種的特徵。
抽高的植物容易奪取注目,不過,這個花市的特色攤位大多設置較低,最好練練腿力和屈就力,有時你甚至需要趴下身體才能盡情瀏覽植物,例如我腳下這群遍地蔓生的鮮紅小巧莓果。它們是台灣蛇莓,名之為蛇並不是因為蛇愛吃,而是在地上攀爬佔地的走勢如蛇。植物圖鑑說蛇莓是很好的地被植物,但之於我,它是一條記憶的地藤,每次邂逅就能讓我順藤爬回童年,在外婆家蓮霧樹下的小水渠兩側,盡情摘採這些紅莓果大快朵頤的時光。
喔,我忘了提醒大家,這個花市裡的植物全是非賣品。拒絕交易,也不歡迎你因此佔攤商便宜,大肆掠奪摘取回家,但如果能夠自律,稍加碰觸體驗應是被允許的。雖然攤主不見身影,我擷取腦中的童年記憶擺在攤上,換取一顆蛇莓吞下。
繼續往前,放眼望向被柏油路夾在中間的主要市集區,除了最大宗也最好認的攤商——大花咸豐草外,還有不計其數的獨立小攤。如同我逛過的其他花市,除了幾種因故特別熟悉的植物外,多半是我就算眼熟也不識其名的品種,偏偏攤主都任憑攤位放飛,只好一一拍下植物形貌回家按圖鑑索驥。這些事後諸葛的開花植物們:花開如戴白色小皇冠、花謝如染髮妹垂頭的菽草;開著紫白色小花,花型如下唇豐厚的美人微啟性感唇瓣的佛氏通泉草;金黃點點、一大簇叢生的沼生金鈕釦;傍晚開出粉黃花朵、夜晚就收束成嬌豔粉橘的裂葉月見草:出現頻率僅次於大花咸豐草的「紫色姊妹花」:紫花藿香薊和紫花榨漿草……
就算不消費,逛花市這種行為的特殊模式在於,你會不自覺浮現標的物。我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開始在遼闊的市集區域進行地毯式搜索,為的是目擊今年第一株綬草。
這種從前常見的平地小型原生蘭花,因為開花時蟠龍交纏的造型太特別,加上人們口耳相傳具有藥效,在過度摘採下逐漸成為野外族群稀少的受威脅植物。我放棄欣賞其他攤位綻放鮮美的春花,專注找起離地高約十公分的綬草,就算沒能找到大攤位,至少一株吧,這樣我就能說服自己:這裡的綬草不是被採光了,而是花季初臨,後續還可能繁花開盡。
漫走大約一公里,被眾多紫花榨漿草欺騙後,我終於找到,不是一株,而是兩株相伴。日頭開始褪色了,但還是能盡情以鏡頭捕捉綬草那奇妙的螺旋狀花型。當你俯臥、離得夠近、凝視夠久,會有更多比鏡頭還離奇的發現。我發現,比起雙龍吐珠這麼硬派的形容,少女髮辮可能更接近我體會的綬草。從白色遞進過渡到紫紅的花瓣上,不知是空氣濕度或其他因素,凝結成一種像水滴又如玉的潤澤。不知道是不是明瞭沒得交易也不能帶走,我把自己俯臥的身體交給看不見的攤主,換得在落日餘光中鑿下此刻綬草於腦海裡的權利。
這個隱藏版花市,位在土城和三峽交界處,一個被工地和國道三號包覆而充滿高頻噪音的河濱公園。儘管如此,攤主們還是十分大方厚道的迎接來客。來這裡不需準備錢包或電子支付,相機、畫冊和一本《都會野花野草圖鑑》倒是可以帶著,一個暫離病毒、沉浸自然的疫中時光,輕鬆入手。
本文首次公開刊登於博客來OKAPI 網站〈沒用的植物〉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