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芭娜娜又出新書了。」
「什麼?不是剛出一本?」
「是呀,我都搞混哪本比較新。」
「新書在講什麼?」
「……」
「我知道了。就那樣,對嗎?」
「對啊。」
這段對話如實發生在我和另一個芭娜娜書迷身上。
猛一看,像是推薦的反指標。但可能更接近心照不宣的密語或暗號。
吉本芭娜娜的小說都在說些怎樣的故事?
就那樣啊。總有個年輕女人或男人,經歷親人或密友的死亡。有時甚至每個登場人物都有個死掉的誰,或乾脆一起共享誰的死。(其實,仔細想想,我們何嘗不背負相似的陰影?)
死亡像道Spotlight,投在小說人物頭上,即使生活照樣走路吃飯睡覺做夢,光照始終跟隨她,無可迴避,卻在周身造出奇妙的光暈風景。遠在暗處的人影和事物,也有了新的輪廓。摯愛和熟識之人的死是把新的尺。我們不再能以過去的經驗丈量世界。
芭娜娜小說必不可少的二號元素:直覺、第六感、超能力。現實生活多數人罕有(或經常忽視)的異能,在她的小說中反而尋常如一株山蘇或桫欏,時不時從路旁探出枝葉,撫過臂膀、輕觸臉頰,提醒著你未感知到的生命和動態在這裡。靈光乍現,或如天啟:事物發生的方式、連結我們的形式,從來遠不止我們以為的兩點一線或三維空間。
以及無論如何都會存在的戀情。芭娜娜筆下輕飄飄彷彿不沾凡塵的戀情,早期連性慾也少觸及,後來就算寫性,也意不在勾起讀者黏稠炙熱的感官慾力,更像描繪關係裡的氣象,太陽暴雨,濡濕接納,本質再怎麼兇猛,都是自然,都可臣服。不知是不是這樣,芭娜娜小說裡的愛情雖然無一例外的不倫或超越常理,卻依然深具說服力——即使小說人物根本沒要求你必須被他們「說服」。
這是我認知的吉本芭娜娜三十多部作品一以貫之的主題。
但這麼一來,有必要非看新書不可嗎?
我認為有的。
確實,吉本芭娜娜的小說非常顧慮讀者需求,加上相對其他創作者的量產,以及重複性高的主題,讓這位「療癒天后」的小說在文學世界裡幾近「商品」。但我也始終能在每一次的芭娜娜新作中,找到大同中的小異。那殊異貌似微小不經意,實是人在不同生命階段的關鍵體會。
吉本芭娜娜曾說,她寫的小說人物都比自己年輕十歲。花十年沉澱、提取的過往經驗,讓她一次次迂迴遞進,寫出人性的善,再到善意下的嚴苛,而後,原諒那嚴苛造就的壓迫與其他惡果。
《馬戲團之夜》的女主角是吉本芭娜娜小說中第一個懷孕生子的主述者。死亡,超能力,戀情——對了,還有另一經常出現的「異國旅行」元素——在這本最新長篇一樣不缺,但,一個有了懂事女兒的年輕母親,如何應對這個生死記憶充盈的世間?父母早亡於空難。非戀愛結合的丈夫癌症離世。初戀情人因為母親的死意外與她聯繫。我們如何在源源不絕的死亡和失去中活下去,甚至還能,還願意向世界由衷傾訴:我感到幸福,受到眷顧?
只要每次闔上書,還能揣著心裡微痛的傷口再次確認:我也想知道那種幸福,也感覺得到那種眷顧,我就不會放棄繼續吉本芭娜娜對我施加的心靈推拿。
※本文首次刊登於澳門公共圖書館刊物《城與書》2018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