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為了北部淺山即將迎來的「五月雪」油桐花季,聯絡幾位長年觀察油桐生態的地方達人約訪,「哎呀,可是我們這裡的油桐開花還要一陣子……」新竹也好、苗栗也罷,電話那頭的猶疑聽來簡直有幾分抱歉。和攝影師討論後,我們還是決定一探究竟,就說是碰運氣吧,儘管腹中也打了尋花不成就多去幾次的備案。
帶我們去碰碰運氣的,是在竹北社大教書的退休地理老師黃有福。雖然家鄉新埔也多油桐,他卻選擇湖口老街旁的仁和步道,作為我們尋訪桐花的起點。才剛見面,黃有福就擔憂道,「昨天我特地去新豐海邊看,那裡還沒開」,他解釋,油桐喜歡溫暖的環境,此時沿海氣溫高於山區,所以海邊油桐常比山裡的更早覆滿春雪般桐花。
不過現在氣候變遷,植物生長時常亂了套,所以山上桐花到底開了沒開也難料……正想這樣安慰黃有福時,他話鋒一轉,批評起如今每逢桐花季便標榜的「五月雪」之說:「按照古人說法,一月是『端月』、二月是『花月』、三月『桐月』,就是桐花盛開的月份,農曆三月換算是國曆四月,所以是『四月雪』才對——」
還未說完,步道泥地上赫然躺著幾朵白色五瓣花,「這棵這麼早開!」抬頭四顧,一棵胸徑約十五公分的油桐樹梢已有零星白花昂然於枝椏。黃有福的在地導覽雷達瞬間啟動,提醒我們辨識幾個油桐特徵:「樹幹看起來刺刺的,這個就是俗稱『千年桐』的油桐;掉在地上的白花整朵完整的是雄花,要是一瓣瓣分開的就是雌花;也可以觀察花蕊:雄蕊比較短,雌蕊比較長」,說罷再抬頭看看這棵迫不及待的油桐樹,「難得沿海都還沒開,它連花都落地了」。
續前行,很快我們就發現,這條親民的仁和步道,連賞桐花都格外便民。步道起點不遠的開闊平地有間姑娘廟,廟前一塊凹地,滿是茂密的油桐。地面的高低落差,使遊人輕易就能觀賞平常難以企及的油桐樹冠,細細觀察桐花落地前的姿態。
黃有福示意我們趨近另一株陸續綻花的油桐,「這個構造是我覺得最有趣的」,他指著桐葉基部一左一右對稱的點狀凸起,「像螃蟹眼睛,也像一對高腳杯,對不對?」這是油桐的蜜腺,會分泌香甜物質吸引螞蟻和昆蟲靠近,協助授粉或自我防禦。黃有福說,做生態導覽時,他總會帶放大鏡讓學員觀察這個一般人不會注意的特徵,「很像高腳杯呢!」他再度強調,看來很滿意這個聯想。
在黃有福的印象中,這片油桐林出現的時間,大約和客委會2002年首度舉辦桐花季的時間差不多。再看看姑娘廟旁的說明牌:「……徐姓地主為紀念、奉祀早夭的女兒,於2002年所建,表現父親對女兒的疼惜與不捨……」
「這些油桐都是地主種的。大概是想開花很漂亮,可以吸引很多人來,有了人氣,女兒就不會孤單了。」20年的油桐林宛如記憶的年輪,年復一年標記著一個父親的思念。
生命力太強,也是個問題
「其實我不太欣賞油桐」,踩著石階一步步向上,黃有福一面指出步道兩旁雜樹林偶然現蹤的油桐,一面搖頭。
油桐之所以難入他的眼,理由乍聽奇怪,「它的生命力太強了!」在社大教授古道課程的他,經常走訪北部山區步道,步道旁常見油桐樹,起初不以為意;客委會開辦桐花季,號召台灣民眾前往客庄觀光,賞花之餘還可品嚐在地小吃、購買客家傳統或文創商品,黃有福也參與桐花季活動,負責在地生態人文導覽,卻發現油桐一年一年分布得越來越多,有些是人為栽種,例如新埔、峨眉、關西等地,有些是落果的種子直接在地上竄出小苗,「掉下來的種子幾乎都會長,長得是又高又快,很快就形成油桐林,其他植物就越來越少,大型喬木和小灌木,慢慢都看不到了」。
「我們這裡所有有生態觀念的人都不贊成種油桐」,到了2005年前後,黃有福串連在地人士,請媒體採訪油桐造成的生態問題。他也曾赴客委會開會,質疑桐花季造成民眾大舉栽種油桐引起的物種排擠效應,「會上有人說,依農委會的研究,陽光不足它就長不起來,果實掉在草叢裡不會晒到陽光,所以不會長,我說,可是我觀察到很多草叢裡的照樣長耶!」他發現,只有一種情況能遏止油桐大肆攻城掠地,就是比它更強勢的植物,例如姑娘廟前的油桐林下,覆滿匍匐性的雙花蟛蜞菊,才容不下油桐小苗竄頭。
黃有福觀察,其他還能與油桐競爭的淺山常見樹種,大約就是相思樹了,但試想,如果不採取任何措施介入,而是任這些樹種自然生長互相攻掠,數十年候,淺山環境會不會只剩油桐與相思樹林相映?淺山環境的生物多樣性,會不會因此受影響?
學者專家鮮少關注的樹種?
另一個賞桐勝地苗栗南庄,也有人注意到滿山遍野的油桐,開花時美雖美矣,卻形成了可能的生態危機。
自學植物而轉精,不只擔任苗栗社大植物課程的講師,還著有《南庄植物誌》,為客家族群對淺山植物的描述和運用留下珍貴記錄的戴德泉,早在桐花季出現前就注意到油桐分布有蔓延漸廣的現象,「民國85年之後,那時我還沒在社大上課,下班從新竹開車回南庄,發現道路兩旁的油桐數量越來越多,多到有點誇張,南庄也一樣,當時就覺得滿山滿谷的油桐花,可能會對生態有影響」。
在戴德泉的印象中,故鄉南庄從前很少油桐,「小時候我家在山上,沒看過油桐的,是到民國57、58年時,叔叔想種木耳,才引進油桐樹來種」,當時哪裡想得到,有一天我鄉會油桐處處,外人也順理成章把桐花跟客家畫上等號。
成為植物研究的業餘專家後,戴德泉發現,一粒油桐果實中會有三到四顆種子,一旦果實從山坡上滾下,最遠滾個數十公尺,果實迸裂、種子又散播出去,幾乎百分百的發芽率,「你想想看,油桐一年可以結多少果?這樣繁殖速度會有多快?」
「以前南庄的楓香樹很多,有了油桐後,我們發現楓香越來越少了」,戴德泉在他的植物誌中也提及油桐與其他樹種消長的狀況,他想知道,油桐樹下少有其他植物能生長,這種對原有生態的破壞,是不是因為油桐具有某種毒素才造成?
但一般人要分析、鑒別植物的生理特性談何容易?只是,無論黃有福或戴德泉都提到,關於油桐的研究少之又少,「不知道為什麼,植物學家很少研究它,遇到生態問題,只有民間自己倡議」,「是因為觀察它沒用嗎?」
負面影響淺山生態的元兇
「老實說,近代對油桐的研究不多」,說話的是中興大學森林學系教授曾喜育,長期參與雪霸、玉山等國家公園物候調查的他,曾在2006年協助研究所學弟黃信源進行苗栗幾條賞桐路線的油桐樹物候調查,而黃信源之後完成的論文
《苗栗地區油桐物候生物學之研究》,正是目前少數針對油桐生物特性的相關研究。
曾喜育坦言,這個研究的起點,源於當時客委會委託林務局對油桐進行調查,希望科學家能根據油桐的物候資料,精準預測開花時間,避免桐花季前往賞花的遊客撲空。當時黃信源選定苗栗境內五個樣區的油桐樹,在現場架設照相機,每二至四個小時拍一張照片。在縮時攝影機還未發明之前,作物候調查的植物學家,就是這樣的「樸實無華且枯燥」——試想,國外一個物種(好比同樣需要預測花期滿足旅遊需求的日本櫻花)的物候調查,動輒數十年乃至數百年起跳,曾喜育苦笑,委託調查的單位「常常希望我們做一年就告訴他們何時能開花」,這難度委實太高,但植物學家最終仍掌握到,油桐雄花從抽出花序起算,第21天會開花,但從開花到凋謝僅48小時,也因此,滿地花毯成了賞桐花的主要特色。
事實上,從2003到2012這10年間,油桐相關的學術研究迭有產出,但多半是分析桐花季的地方節慶或客家意象塑造的階段性成果,隨著活動漸成常態,學者專家對油桐的關注也漸趨緩少,但,這也不是唯獨油桐面對的命運,自日治時期大批學者對台灣植物展開調查以來,「有用」已為人類與植物之間的關係預設框架。
即使身處這樣的框架中,曾喜育不免為油桐發出同情之鳴,「油桐在台灣是有個淒美的歷史過程」,從18世紀隨中國移民來台,20世紀初又被日本人計劃性引進栽種,以取得工業用油料;國民政府來台後持續大量栽種,針對油桐子到木材多方利用,1980年代化工原料取代油桐的用途後,油桐便在曾被大量灑種的淺山兀自靜寂生長,直到二、三十年後,桐花之美躍入「有用」行列,成為客家聚落的族群意象及觀光資源。
無論有用或美感,一旦對生態可能造成負面影響,還是得直面油桐這個物種的生物特性,探究它與周遭環境到底如何互相牽動。曾喜育分析,目前大家在淺山看到的油桐林,絕大部分來自1977年林務局因應山林保留地加速造林政策所栽種;至於道路旁看到的油桐樹,除了人為栽種,有許多是果實自己滾到馬路邊,在開闊而陽光充足的條件下自然生長,「而且油桐生長區域偏向水份充足的溪溝或凹陷地形,如果開車走高速公路爬上三義的路段,你可以看到兩側的油桐都長在凹谷」。
曾喜育說,與人類近鄰的淺山,生態容易被砍伐樹木或移動土壤等人為擾動影響。黃有福就屢次發現,鄰近馬路的山區相思樹被偷偷砍走。類似這樣的擾動,給了油桐小苗佔據的空間,與其說油桐是淺山生態問題的元兇,人類行為或許是更關鍵的負面因素。
也有植物學者提出,目前並沒有相關科學證據可佐證:油桐會如銀合歡等強勢入侵種行「毒他作用」機制,分泌有毒物質,抑制其他植物的生長和萌芽。曾喜育則觀察到,油桐林底下還是有許多耐陰性樹種會生長,例如小梗木薑子、刺杜密或香楠,「其實油桐不容易跟它們競爭」,一旦油桐老化死亡,香楠等樹種將取而代之,「沒有介入管理的話,數十年或百年之後,這些淺山環境其實應該會以香楠為主體」。
對「共業」重建共識
仲春時節,油桐開花,為山林綴上星星點點的白玉,看在與這片光景比鄰的客庄人眼中,滿山遍野盡桐花,雖為當地召來觀光人潮,但這股桐花熱若缺乏更完善的旅遊資源和文化底蘊支撐,即便不論它引起的生態爭議,終究也會趨於疲乏。
「一開始我們也是興沖沖的,但滿山白花看到現在,我也麻痺了」,戴德泉說,桐花季頭幾年,他和其他在地居民也曾積極參與,試著重新尋找桐花應用於生活的方式或商機。他嘗試過將油桐果殼製成裝飾品,也做過桐花書籤,但果殼會黑掉、桐花會變色,相較於殼斗科等植物,「是很難處理的素材」。他也聽聞有餐廳試著推出「桐花餐」,但油桐果實具有毒性,桐花入菜是否安全也讓人疑慮,因此後來也不了了之。
不好用,又越長越多引起生態問題,戴德泉想起叔叔曾用油桐種木耳的例子,提議乾脆疏伐部分油桐,拿去種木耳,但有人認為,桐花那麼漂亮何必砍掉?「討論都有過,只是都沒推動」。
黃有福等人則在媒體報導油桐破壞生態那幾年,持續呼籲停止人為栽種油桐。客委會後來也出面澄清:從未鼓勵種油桐樹,油桐也不適合廣種,若有人因桐花季種植油桐,客委會不會給予補助(註)。但,「為什麼當初不先做生態環境評估,就貿然推動桐花季呢?」黃有福仍不禁質疑。
「這是共同面對的共業」,曾喜育說,油桐爭議也因其外來種的身分,但這個外來物種當初也是人類相中它的功用才引入,歷經有用無用的起伏辛酸,「也無須完全抹滅外來植物的價值或意義」。回到生態影響的評估,油桐族群到底有沒有擴張?需要進一步的科學證據支持才能斷定,這部分或可推動在地公民科學家投入,借助專家分享知識和工具,進行長期的觀測記錄。
至於現存的油桐林,價值也從過去的經濟林轉為服務遊憩的景觀林,如果真的存在過度擴張問題,要不要考慮在不影響淺山水土保持等前提下,進行適度伐材加以利用、改種其他替代樹種,同時解決台灣木材自給率過低的問題?但曾喜育也強調,移樹砍樹對仍留有濫伐陰影的台灣民眾來說,是很傷感情的,除了完善的配套方案外,也需要更多的對話溝通。
桐花飛雪的盛景又將來到,賞花的遊人在興致勃勃將落花排成心型、或是編製花環配戴拍照留念時,若對桐花身世多了這些認識,碰觸它時會否多些憐惜,抑或更審慎於美感和生態的權衡?
如何當一棵有用的油桐
當你在四、五月的山徑上拾起一朵五瓣小白花,由衷讚嘆它的勻稱端麗時,請記住:以外貌勝出的桐花,過去長時間裡是內外兼備的超級植物。
人們欣賞的桐花,主要是被稱「千年桐」的油桐樹(Aleurites montana (Lour.) Wilson),另一個相近的是三年桐(Aleurites fordii Hemsl)。之所以有三年與千年之分,據說因為三年桐栽種三年就可收成運用,但壽命也相對短暫。無論日本人1915年大量引種或國民政府1977年的加速造林政策,種植的幾乎都是千年桐,也是目前野外主要分布的油桐。
油桐被視為經濟作物,起初是種子可榨油。人類運用桐油已有數百年之久,它的塗層表面會形成乾燥的封膜,可防水、防鏽。等近代化學材料取代它後,人們轉而注意它的木材。民間盛傳,因為日本人喜歡梧桐木製家具,1970-80年代台灣一時瘋種梧桐,但梧桐不適應環境生病,台灣人就改以油桐替代,卻被日本人發現木材有異……
中興大學森林系教授曾喜育「勘誤」了以上網路流傳甚廣的說法:當年台灣人迎合日本市場種植的,其實是原生的台灣泡桐。泡桐和油桐的木材都色淺輕軟,適合作家具內襯材,但衣料放在泡桐製的抽屜不會變色,放油桐製的卻會變黃。當無性繁殖的泡桐一夕間因簇葉病全部死亡,人們改用油桐製家具外銷,結果因會染色被察覺。
「欣賞植物時,可以多了解它的淵源跟脈絡,但也要留意取得資訊是否正確」,為人師的曾喜育不忘這麼叮嚀。說到這,你可知道桐花不只春天開,待到夏末的七到九月,還有二度桐花季?
註:新聞資料來源:https://www.ettoday.net/news/20150528/508743.htm#ixzz6qU0IYsu4
【參考文獻】
《苗栗地區油桐物候生物學之研究》,黃信源,國立中興大學森林學系碩士論文,台中,2007。
《桐花圖像做為客家意象最具代表性圖像之適切性研究》盧佳宜,國立臺中科技大學商業設計系碩士論文,台中,2013。
〈重要木本油料植物―千年桐〉,林政瀚,《林業研究專訊Vol. 22 No. 4》,林試所,2015。
〈族群理論與台灣客家〉,羅烈師,網路來源:http://ws.e-land.gov.tw/001/2015yilan/250/ckfile/93f25074-7891-453c-a2d6-fed1414ed61a.pdf
〈族群意識與地方節慶觀光發展—走訪三義客家桐花祭〉,林錫銓等,《社區發展季刊第127期》,2009。
※特別誌謝:林試所台北植物園董景生及林奐宇協助提供「油桐分布圖樣」及「油桐歷年標本採集地點」等資料。